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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苓岑丨从巴尔扎克到莫迪雅诺,文豪们如何书写卢浮宫?

发布时间:2025-03-17 00:32:57 发布用户: pengfei

今年年初,法国总统马克龙在《蒙娜丽莎》展出的国家厅宣布,将对卢浮宫进行“新文艺复兴”改造。在此两周前,卢浮宫首任女馆长劳伦斯·德·卡尔向法国文化部长达蒂提交了一份“卢浮宫危机”报告,措辞严厉地指出“卢浮宫结构性地落后”,展厅漏水、温控不稳等建筑老化问题,严重威胁艺术品的保存现状,餐饮、休息区、卫生间等配套设施设备不足让整个参观体验疲惫而狼狈,呼求全方位的革新。显然,马克龙积极地回应了这一恳切的呼求,当然也带着更大的野心,试图重塑“法兰西文明旗舰”,应对全球化时代的多重危机:文化认同稀释、数字技术冲击、后殖民主义批判浪潮。

每一次对卢浮宫的空间实践,实质都是将石头、画布与青铜转化为可操控的文明符号。在这一不断改造的过程中,卢浮宫不仅完成了物理空间的转型,更通过空间叙事与符号编码,成为权力、记忆与文明对话的超级文本。文学家在这一超级文本上看到了权力的暴政、现代性的虚无,希望借文字的刀铲锹,撬开其符号和意义的地层,等待读者成为新的知识考古学家。

解码《达·芬奇密码》:符号迷宫中的权力与阴谋

美国作家丹·布朗深谙颠覆权威符号所产生的认知快感,《达·芬奇密码》为卢浮宫及其藏品设计了一整套符号密码。小说开篇,卢浮宫馆长雅克·索尼埃被枪杀,案发地位于德农馆所在的“大画廊”,尸体被摆成达·芬奇《维特鲁威人》的姿态,形成第一个密码符号,垂死的索尼埃用自己的血写下“13-3-2-21-1-1-8-5”的数字序列与“O,Draconian devil!Oh,lame saint!”的字母谜题【从小到大重新排列数字后呈菲波纳切数列,按数字提示调换字母顺序,便是Leonardo da Vinci(莱奥纳多·达·芬奇)和The Mona Lisa(蒙娜丽莎)】。

哈佛大学宗教符号学教授兰登发现画作背面刻有“So dark the con of man”(男人的欺骗如此黑暗),暗示教会对女性神性的压制,并引导至《岩间圣母》。通过紫外线照射,《岩间圣母》隐藏着指向“圣杯”的字母“A.Pope”(亚历山大·教皇)与手势密码,揭露天主教会篡改历史的阴谋。书中还设定贝聿铭设计的金字塔暗合性别二分法,地上部分象征男性(剑),地下倒置的小金字塔象征女性(圣杯),隐喻被压抑的女性;虚构的玫瑰线(现实原型为通过巴黎天文台的旧本初子午线)穿过卢浮宫,引导兰登找到圣杯的埋藏地。卢浮宫庞大的地下走廊与未开放区域(如馆长私人办公室),则为凶手与警方周旋提供地理合理性。夜间,这座世界闻名的艺术殿堂避开游客的凝视,宛如石质的巨兽腹腔,曲折而藏污纳垢:披着人类艺术文明集大成者的外衣,遮蔽着权力的斗争与性别政治的历史书写。

小说设定的郇山隐修会密室所在地,现实中是卢浮宫的中世纪地基遗址,隐修会的保护伞弗朗索瓦一世,实际上是奠定卢浮宫艺术收藏基础并开启卢浮宫“文艺复兴”改造的第一人。受意大利文艺复兴影响,弗朗索瓦一世下令拆除中世纪防御主塔,聘请建筑师皮埃尔·莱斯科建造方形庭院,标志着卢浮宫从军事堡垒向文艺复兴宫殿的转型。小说开篇的谋杀案现场“大画廊”,属于亨利四世“大画廊”建设项目,将卢浮宫与杜伊勒里宫相连,形成长达460米的艺术走廊,后成为欧洲最早的公共艺术空间之一。兰登作为符号学家和死者的朋友,应警方之邀来到案发现场解密,常年行走于符号迷宫的主人公身临无限延展如艺术威严凝视的大画廊,心下仍不免戚然:

“法希把一帮警察抛在身后,带着兰登沿着黑暗的走廊继续向前走。三十码开外的地方出现了通往卢浮宫大画廊的入口。大画廊是卢浮宫最受欢迎的地方——像个走不到头的长廊。长廊里藏有卢浮宫最有价值的意大利杰作。兰登发觉索尼埃的尸体卧躺之地正是此处。大画廊里的嵌木拼花地板明白无误地显现在宝丽莱快照里。

他们走近后,兰登看到入口被一个巨大的钢铁栅栏堵住了。钢栅栏看去像是中世纪城堡中人用来把强盗挡在外面的防御工具。‘封闭保护,’法希走近栅栏后说。

即使是在黑暗中,这道封锁线看上去也能抵挡住一辆坦克。到了外边,兰登透过钢栅栏往昏暗的、硕大的洞穴般的大画廊里探视。”

西方的石狮:阶级与理性的驯化场

19世纪前,卢浮宫以中轴线统御整个建筑群的几何秩序,暗合绝对君权对空间的统治,使其成为王权神话的修辞载体。太阳王路易十四委托路易·勒沃和克劳德·佩罗设计东立面柱廊,摒弃巴洛克繁复装饰,以科林斯柱式、三角楣和严格比例将卢浮宫推向古典主义的巅峰。

童话《灰姑娘》的作者、凡尔赛宫建筑师夏尔·佩罗在《卢浮宫颂》中,以诗歌礼赞卢浮宫柱廊的几何秩序,称其“用石头的逻辑囚禁了混沌”,体现启蒙理性对自然与历史的驯化野心。17世纪古典主义戏剧中,卢浮宫常作为“太阳王”权力的延伸场景。拉辛在《布里塔尼居斯》中借角色之口形容大画廊“如路易十四的目光般无尽延伸”,将建筑空间转化为绝对君权的视觉隐喻。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八月法令》宣布教会财产归国家所有,1791年立法议会进一步将王室收藏纳入“国家遗产”。约2000件原属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的艺术品被集中至卢浮宫。1793年8月10日,国民公会宣布卢浮宫为中央艺术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完成从“国王的玩具”到“人民财产”的符号转换。从防御性中世纪城堡到开放式博物馆,螺旋式展线消解了封建空间的封闭性,却也建立起启蒙理性的新规训——参观者被引导的凝视轨迹,框定着现代公民的教育空间。

此后,文学里的卢浮宫更像是资本的试炼场。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多次将卢浮宫描述为野心家的精神图腾:《驴皮记》中青年拉斐尔在卢浮宫埃及厅发誓“要像方尖碑一样刺破巴黎天际”;《幻灭》里吕西安凝视《加纳的婚礼》,将画中盛宴幻视为自己未来沙龙成功的预演。在巴尔扎克笔下,大画廊成为“社会攀升的视觉阶梯”,艺术品的审美价值被异化为阶级地位的符号资本。

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中,弗雷德里克与阿尔努夫人漫步卢浮宫的段落极具反讽意味,希腊雕塑被描述为“大理石的尸体”,文艺复兴画作成了“镶金边的道德说教”。泰奥菲尔·戈蒂耶的《莫班小姐》中,异装癖莫班描绘了七月王朝时期卢浮宫作为市民社交空间的场景,讽刺贵族附庸风雅,“那些在鲁本斯画作前打哈欠的公爵夫人,比画中的肉欲女神更虚伪”。

雨果更以多部作品,借卢浮宫这一“沉睡的巨人”为法兰西谱写了一部精神奏鸣曲。在《巴黎圣母院》中,他以编年史笔法追溯巴黎城市发展,近千字细述卢浮宫的演变:军事要塞时期——卢浮宫如“蹲伏在西方的大石狮”,强调其最初作为防御工事的厚重城墙与塔楼结构,宫殿转型过程——批评历代君主对建筑的破坏性改造,如弗朗索瓦一世拆除主塔建造文艺复兴风格宫殿,暗喻权力对历史的割裂,“这座令人惊叹的卢浮宫,历代国王为其添砖加瓦却始终未能完成,它吞噬了无数工匠的生命”;《悲惨世界》中,雨果描写拿破仑战败后联军占领巴黎的史实,将卢浮宫作为法兰西文明的象征,与掠夺者带来的战争阴影形成强烈对比,“胜利的曙光从各个博物馆的陈列窗透进来。换句话说,欧洲各国军队开进了卢浮宫。神圣同盟在巴黎的荣军院前院扎营。卡斯蒂利亚的旗帜与勃艮第的旗帜交相辉映……卢浮宫变成了杂货铺,堆满了从各个被征服国家抢来的战利品”。马吕斯在1832年起义中穿越巴黎时,雨果又插入了一段对卢浮宫的历史性反思,称卢浮宫是“国王的宫殿与人民的博物馆”,隐喻旧制度与新时代的碰撞,描写起义者途经大画廊时,月光透过窗户“在古希腊雕像与法国历史画作间流淌”,暗示艺术见证着社会变革;《克洛德·格》中,主角越狱后远眺巴黎,雨果用蒙太奇手法勾勒城市轮廓,将卢浮宫与巴黎圣母院、荣军院并置,称其圆顶“如同戴在巨人头上的青铜头盔”,借囚徒视角强化建筑及其背后权力的压迫感。

波德莱尔的忧郁博物馆:现代性焦虑与美的异化

到了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卢浮宫成为现代性批判的对象。在波德莱尔的诗学宇宙中,卢浮宫更像一座承载着现代性焦虑的“忧郁博物馆”,工业文明如雾霭,笼罩着这座失语的废墟,古典美的幽灵游荡在美而无用的廊柱间。《恶之花》将博物馆比作“冰冷的陵墓”(《灯塔》),卢浮宫的藏品被剥离原生语境,沦为“美的木乃伊”。维纳斯雕像不再沐浴地中海阳光,而是在玻璃展柜中成为“被阉割的偶像”(《献给美的颂歌》),折射出现代人对古典美的消费主义异化——艺术从神坛跌落为商品目录中的编号。

这种异化在《天鹅》中达到顶峰——诗人献给海外流亡的雨果:

我看见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

用有蹼的双脚摩擦干燥的石板,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

在无水的小溪边它喙大张,

神经质地把翅膀浸入尘土,

心念故乡美丽的湖泊,不住哀鸣:

“水啊,何时暴雨倾盆?雷何时滚动?”

这不幸者,奇异而宿命的象征,

有时像奥维德笔下的人类,

向嘲弄而残酷的蓝天昂起

痉挛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颅,

仿佛在向上帝发出责难!

……

巴黎在变!我的忧郁却毫未减轻!

新宫殿、脚手架、石块,旧城郊,

一切对我都成了寓言,

而我珍贵的记忆比岩石更重。

在卢浮宫前,一幅景象压迫我:

我想起那巨大的天鹅,动作真痴,

像流放者,既可笑又崇高非凡!

现实中,奥赛博物馆(原卢浮宫附属建筑)的工地吞噬了旧巴黎及其生命力,逼迫天鹅出逃(历史真实事件),象征“进步”的铁铲将历史碾为齑粉。卢浮宫在诗中化身为新旧文明撕裂的见证者,其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流亡的天鹅(诗人自我的投射)在干涸的喷泉边哀鸣,仿佛诗歌与艺术在工业时代窒息。

但符号的废墟与古典美学的坟冢似乎滋养出另一种美学,它不仅一反工业进步的统治,清醒地预示了福柯“规训社会”中权力的微观运作,而且打通感官,实现了朗西埃所呼求的感性分享,将衰败与死亡转化为最高形式的美:在《巴黎的忧郁·众人的镜子》中,大画廊是那“无限复制的镜廊”,螺旋楼梯制造着过剩的幻觉,参观者“像钟摆在展厅间摆动”,呈现本雅明笔下“机械复制时代”的早期症状;《骷髅舞》中,月光下,卢浮宫庭院内古典雕塑与骷髅共舞,“究竟是我们在观看艺术,还是艺术在冷眼旁观我们的死亡”颠覆着单一的凝视关系;《巴黎的忧郁·英勇的死》让我们看到,在卢浮宫巴洛克装饰的金漆剥落处,“蛆虫如黑蕾丝爬过玫瑰”,《异域之香》让埃及厅的乳香化作“尼罗河的蓝色叹息”,鲁本斯画中的肉体在《酒魂》中幻化为“血色葡萄酒的眩晕”,卢浮宫被重构为通感交融的“象征森林”。

日常剧场:记忆黑洞与身份迷失

20世纪至今,卢浮宫逐渐走出政治拓扑学的史诗叙事,走向“日常剧场”,但在法国文学中始终扮演着文明诊断者的角色。

《娜嘉》中,新小说作家安德烈·布勒东为主人公与神秘女子安排了一场卢浮宫奇遇,埃及馆的圣甲虫护身符与蒙娜丽莎复制品在对话中并置,颠覆了权威,将偶然之美娓娓道来。在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中,博物馆成为了“记忆黑洞”,失忆的侦探在卢浮宫周边咖啡馆寻找身份线索,卢浮宫恢弘的正面壁画与主人公破碎的过往形成残酷反讽。《血清素》里,米歇尔·维勒贝克让抑郁的农业学家在卢浮宫VR展厅游荡,数字化的《岩间圣母》在他眼中变成了“像素化的器官标本”,技术时代似乎再也无法迎来艺术的灵光一闪。

1976年,乔治·佩雷克在自己的手稿里写道:“整栋公寓是垂直的卢浮宫,每个房间对应一个展厅,楼梯井是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阶梯,地下室则埋藏着未编目的德农馆碎片”,这就是以卢浮宫为灵感和喻体的《生活实用指南》。小说描绘了一幢公寓楼内30多户人家的家庭景观,来自不同阶层并从事不同职业且形形色色的族群仿佛藏品一般供读者欣赏,而佩雷克更以数学精度描写参观空间的移动轨迹,揭示展线设计如何通过“参观者必须右转三次”等空间规训,完成意识形态的隐性灌输。

未来命题:文明对话还是符号狂欢

时至今日,博物馆面临自身的压力与竞争——大英博物馆深陷“殖民劫掠品”的舆论漩涡,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利用数字化企图实现艺术垄断,而元宇宙不断技术倒逼,TikTok一代对实体博物馆兴趣衰减。在这样的时刻,马克龙希望卢浮宫通过空间改造重新确立“全球文明对话中心”的地位,如果让我们为马克龙的“卢浮宫改造计划”写一篇命题作文,我们会怎么书写?又将怎么书写?

是继续身份政治的探寻,强化法兰西叙事——虚构或描述现实中增设的北非、西非艺术展厅,书写“多元文明共生”的合家欢?是模仿波德莱尔忧郁美学,描写全面AI时代人类致命的孤独与孤独之美——通过脑机接口让观众或“进入”《梅杜萨之筏》画中的浪涛,或深入《岩间圣母》幽美神秘的岩石风景间,拨开渐浓渐淡的轻烟薄雾,与圣母、小施洗者约翰一同坐在山岩地上,融入幽远的画境?是继续丹·布朗颠覆权威符号的游戏,为贝聿铭倒置金字塔虚构一个全球文明基因库,消解欧洲中心主义?还是把卢浮宫描写为福柯“凝视规训”的试炼场——改造或引入“反凝视机制”:当游客凝视《拿破仑加冕》超过三分钟,画中人物会通过面部识别技术回瞪观众,挑战传统博物馆的单向凝视霸权?

我们没有答案,却又预感一切都是答案。至少现在,在卢浮宫再变前,我们再看一眼卢浮宫,从古典主义中轴线到柯尔贝尔柱廊的希腊柱式、路易十四巴洛克装饰到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不同时期的建筑语言作为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宣言,仍然述说着古典主义的理性崇拜和绝对君权的垂直炫示,一如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借卡西莫多之眼俯瞰巴黎,卢浮宫“如石制棋盘禁锢众生”;从螺旋式展厅布局到大画廊的线性叙事,从《汉谟拉比法典》与《拿破仑加冕》共处一室到蒙娜丽莎像前的自拍狂潮,卢浮宫仍在不断被挤压,扁平化地生产着碎片化、解域化的空洞符号,成为文化资本与商业资本的双重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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